“九河下梢”天津卫,沽水汇流东入海。粼粼海河,两岸古迹鳞次栉比,如串串音符,奏响着动人的文脉乐章。
天津市文化和旅游局在今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期间发布了第三批、两大主题、六条文物主题游径。包括“中华百年看天津”主题之“兴学育人”“医疗史迹”“巨匠足迹”“意法风情”4条线路。其中,“中华百年看天津之巨匠足迹”路线推荐为李叔同故居——曹禺旧居——梁启超旧居——孙犁旧居——梁斌旧居——张爱玲旧居。这条文物主题游径跨越海河两岸,走过天津河北区、和平区,穿行意式风情、金街、五大道等街区,引领我们看一看听一听数十年、百余年前的他们,在庭院里、书桌前留下的点点滴滴,“寻旧居,思先人风骨,慨当今之变化”,是很多人选择这条游径的初衷。
“为一个人,奔赴一座城。”这个人与这座城必然千丝万缕:李叔同与曹禺生于津门走向四方,梁启超、孙犁、梁斌在津伏案奋笔著述醒人,张爱玲短暂的年少光阴留下了成长印记……他们在海河岸边的“足迹”于时空中交汇延伸,成为我们探寻古迹、感悟历史的重要线索。按照游径路线,可以一早在西北角美食天地饱享人间烟火,顺路去转转店铺林立的古文化街,再至狮子林桥过海河到望海楼教堂,这里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天津教案”遗址,随后沿海河东路步行约400米,就抵达了游径第一站李叔同(故居)纪念馆。
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身侧行李箱脚边一只猫、身着长袍手拿礼帽的李叔同雕像出现在路边灰墙前槐树下,悠扬隐约的《送别》从后面的院落里传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这座“田”字形四合院就是李叔同故居,他曾在此撰文、刻石、作画、待客。纪念馆前门朝东、后门朝海河,馆内故居之外还增设了弘一大师纪念亭、凉亭和室外园林等。纪念馆以8个室内展室、一个室外展区和放映室,图文并茂娓娓道来,为大家讲述这位“海河之子”“津门才子”的非凡人生。
从出生到十七八岁,李叔同都在天津生活,家乡赋予了他海河般博大宽广的气质与个性,奠定了他坚实的传统文化根基。李叔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和传播西方美术、音乐、话剧艺术的先行者,也是美育教育的实践者。在展室中大家可以动手临摹他的“弘体”诗句,还能选择他的画稿进行填色游戏,当然更少不了在故居中点播欣赏他创作的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曲……而更触动人心的是李叔同的“家国情怀”。
“风卷旌旗走 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 不禁泪双垂”。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民族危亡和新思潮的涌入使李叔同逐渐产生对新学的渴望,激发了他报效国家的满腔热情。1898年,受梁启超1897年在《时务报》发表《知耻学会叙》的影响,18岁的李叔同在应天津县试中作《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文中引用了当时25岁的梁启超维新思想作为立论。那一年,李叔同离津赴沪走上求新之路,而17年后中年梁启超来到了天津,在距李叔同故居1公里之外的民族路旧居书房内起草了讨袁檄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这段历史将在后面的探访中继续找到更多答案。1901年春,李叔同从上海回津探亲,亲睹家乡被八国联军侵略后的惨状,他将所见暴行以日记形式记录,并创作了多首感痛时事的诗词,汇编为《辛丑北征泪墨》,表达他对家乡的思念,和对祖国命运、人民境遇的忧心,同时更加坚定了救国之志。
1912年,李叔同投身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进步文学团体南社,与社友们一同针砭时弊、倡导社会新风、振兴优秀传统文化,正如他在《满江红·民国肇造填此志感》中写道“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关注时事,心系国家,身体力行,抗日战争时期,李叔同(弘一大师)表现出“共纾国难于万一”的爱国精神和“高标矗劲节”的凛然正气。“念佛不忘爱国”,是他说过最多次的爱国语句,他还组织佛教徒战时救护队救治伤员,为抗战尽心竭力。
刘女士特地带着孩子来纪念馆参观,希望他能有所学、有所感。他们跟随展厅广播中响起的《祖国歌》轻声哼唱:“上下数千年,一脉延……”1905年,李叔同创作的这首作品成为当年风靡一时的爱国歌曲。逐一走过展室,大家对李叔同在教育救国、知识救国、艺术救国的道路上不辍探索和实践了解愈深,他身上所蕴含的爱国、诚信、包容,是天津精神的最佳诠释。
太阳,春日,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
“古色古香意味浓,报国卫家情犹长”,告别中式的李叔同故居,步行前往不远处两组相邻的西式建筑曹禺旧居(曹禺故居纪念馆)、梁启超旧居(梁启超纪念馆)。晚于李叔同30年出生在天津的曹禺,在民主道这处两座二层意式风格居所中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这幢小洋楼里“终日弥漫着的忧郁、伤感的环境,熔铸了一个苦闷的灵魂”,让曹禺早早就开始思索社会,思考人生。他笔下的许多人物或多或少都隐含着童年那段经历的影子。曹禺的经典作品《雷雨》就是在旧居创作的,这里有间储藏室,他回忆:“这是放东西的地方……一打开,就是一股霉味。家里有个佣人叫陈贵,非常有才……”这个陈贵就是《雷雨》中鲁贵的原型。“一人应该怎么活着,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又为什么?”曹禺的话剧作品批判旧世界,呼唤新社会,成为中国话剧走向成熟的标志。为曹禺来天津的话剧爱好者络绎不绝,据统计,今年国庆期间仅金街现场“复刻”曹禺名剧《日出》的经典片段,就带动街区整体客流量超50万人次。
喝海河水长大的曹禺,深深地爱着这片滋润他走上戏剧事业道路的沃土。旧居里布置的展柜中和居室外的墙壁上,通过报刊书籍实物和图片等,展示了曹禺关注天津戏剧创作及文艺事业的发展及回津参与的相关活动。在曹禺旧居参观当天,恰逢2024天津马拉松赛事火热进行中,赛道风景线多处与“巨匠足迹”交织重合,有趣的是,在曹禺旧居第五展室门口正挂有一幅《跑马拉松的曹禺》绘画作品,让大家颇感惊喜。画中曹禺戴眼镜、穿衬衣长裤奔跑在欧式建筑林立的街头,仿佛也和“天马”选手们一道,共赴向往的终点。曹禺说过,长跑跑到一定时侯是很累的,几乎都不能坚持,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坚持,过了这个最艰苦的阶段就又有劲了,这就是所谓的“极限”,过了这个“极限”,人反而觉得轻松,这种体味,真是让人感到人生的奇妙。长跑的心路历程,也与曹禺创作过程相契合,“是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实,利刃似的刺了我的心,逼成我按捺不住的愤怒。我绝望地嘶嘎着,那时我愿意一切都毁灭了吧……”这是曹禺创作《日出》时的心境,他想要的是“太阳,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这样的生活,如今的我们看到了、感受到了。
流自己的汗,默默为国家做贡献
出曹禺故居左转百余米即到民族路上的梁启超纪念馆,梁启超旧居和“饮冰室”书斋并立院内。梁启超学贯中西、笔耕不辍,为后人留下了丰厚的学术遗产。纪念馆基本陈列“梁启超与近代中国”,通过勤学苦读的“神童”、戊戌变法的主将、君主立宪的鼓吹者、反袁护国的组织者、享誉中华的学术巨擘和满门俊秀等篇章,详细展现了梁启超的社会政治主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近代中国一段激烈动荡、纷繁复杂的历史过程,让观众更切实地认识到梁启超不仅是中国近代成就卓著的学者,更是至关重要的历史人物。
今年中秋节期间,天津众多文博场馆举办了丰富多彩的展览和社教活动,梁启超纪念馆推出“家国梦 赤子心”梁启超雅藏展,以梁家后人向天津梁启超纪念馆、新会梁启超故居纪念馆捐赠的梁启超先生藏品为主,共计20余件(套),进一步弘扬梁启超先生及其家族的赤子之心和爱国情怀。梁启超自巴黎和会旅欧考察后逐渐离开政坛,1915年举家迁居天津。“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默默地为国家做贡献”,是梁家的家风。观众通过第八展室“满门俊秀”展示中看到,梁启超共有9个子女,其中3位是院士,被誉为“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9个子女中有7个留学海外,皆学有所成,无一例外回来报效祖国。梁启超既尊重子女对生活、专业的选择,又注意引导孩子们对知识的兴趣,因材施教,科学而独到的教育方式堪称典范,受到广泛赞许和肯定,值得后人学习和借鉴。
走出旧居,石榴树下长椅稍坐,向右抬眼是梁启超端坐凝神的塑像,左肩后立有“无负今日”牌匾,近百年前梁启超为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同学录题写的这四个字,如今依然深深撞击心灵……起身走向饮冰室,那是梁启超晚年潜心学术研究与写作的地方,《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等重要学术著作都诞生在这里。梁启超一生黾勉勤奋,直到病逝前,案头还摆着未完成的《辛稼轩先生年谱》,他给我们留下1400万文字著述,“少年强则国强”的警句永励来者。
抗争的、新的、美的努力,属于人民
告别海河之北,一路骑行,先后寻到孙犁居住过的和平区山西路35号小楼、梁斌位于南海路永健里(原永康里)的旧居,驻足凝望睹物思人。“从孙犁家走到梁斌家,好像当年好友间‘串门’的感觉呢。”这两位中国现当代文坛“双星”同为河北人,只相差一岁,都是青年时期投身革命,又先后来到天津,可谓清新《荷花淀》与悲壮《红旗谱》的经典交辉。他们虽创作艺术风格迥异,却有着相互成就、牢不可摧的友谊,有人曾评价说他们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当年,梁斌拿着《红旗谱》初稿给好友孙犁看,孙犁对倒叙结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已有数十万字规模的小说改动起来着实不易,但梁斌最终还是重新调整,完成了《红旗谱》三部曲。
10月14日,“‘三红一创 青山保林’红色经典展”在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展。展览展出了在新中国历史记忆和精神生活中永放光芒的8部经典作品,“三红一创”即《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青山保林”即《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展品中有作家们的手稿,未来一年时间里,读者观众都能在展览中细细品味。梁斌说过,“手稿是从作家身上掉下来的肉”。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那个凌晨,他惊醒后第一时间去抢救的就是书房中的手稿。震后南海路临建棚区的人们,常见梁斌怀揣着个小包袱不离身,一问才知道是他救回来的手稿。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建,派人来津征集作家手稿,梁斌亲自将所存手稿做了归纳整理,全部摞起来比他个子还高,这是他曾10万美金也不卖、属于人民的手稿。
冀中人民的斗争生活在《荷花淀》的芦苇摇曳中呼应了“风景画”外的抗战浪潮,家国之爱与纯美人性,在孙犁的文字意境中暗流涌动,词浅意深。而孙犁不仅是开创“荷花淀派”的作家,也是深入生活的记者,他作为《天津日报》的创办人一路从河北骑自行车到“新生的城市”,实地走访人文风物的激情豪迈,深受一代代媒体人尊崇。在被称为新闻记者采访札记的《津门小集》题记中,孙犁说:“回忆写作此书时,我每日早起,从多伦道坐公共汽车至灰堆,然后从灰堆一小茶摊旁,雇一辆‘二等’,至津郊白塘口一带访问。晚间归来,在大院后一小屋内,写这些文章,一日成一篇,或成两篇,明日即见于《天津日报》矣。盖此初进城,尚能鼓老区余勇,深入生活,倚马激情,发为文字,后则逐渐衰竭矣。”《津门小集》出版前孙犁还表示过,“我同意出版这本小书,是想把我在那生活急剧变革的几年里,对天津人民新的美的努力所作的颂歌,供献给读者。”
带着对《津门小集》悠远的思绪来到赤峰道83号,走进玫瑰花园般的张爱玲旧居。张爱玲将天津这所旧居作为“第一个家”,她回忆里最快乐的时光在这里,影响了她的一生。坐下来品茶,因张爱玲嗜茶,她的女主角们也常与茶打交道,有意无意将茶水“热”与“冷”对比,是她作为喝茶老行家的神来之笔。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光影交错,一张泛黄的《南方周末》头版报纸被保护在镜框里,记录了这位女作家辞世的消息,令人唏嘘。她留下了很多女性故事,反映了困境中被压抑的她们进行的抗争,那些光明到来前的特殊战役,值得我们铭记。
“巨匠足迹”步步走来,从家国到小我、从时代背景到个人作为,互相间有了映照和补充,让历史更加鲜活。一日内、百年间,虽感“悲欣交集”,更觉何其有幸。
(赵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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